撰文/王瑩
此物只應天上有,人間哪得幾回見?
第一次看到黃福壽作品的人,幾乎都只有一種反應,「這是真的嗎?」 有人甚至以為是樹脂製品!但內行人一看就知道,那是玉雕極致。中國大陸國家級的工藝美術大師李博生,在上海珠寶大展上看到黃福壽的作品時,大吃一驚,不敢相信硬度高達6.5的翠玉能夠雕刻到如此細緻幽微, 可以說是打破了兩千年來玉雕的極限。
更令人驚訝的是,作品的主人黃福壽就像歷史上傳奇的和氏璧,默默創作了三十年,直到這個暑假在國立歷史博物館首展才大放異彩。
想到玉雕,一般人腦中馬上浮現出故宮博物院珍藏的翠玉白菜。翠玉白菜原是清光緒皇帝妃子瑾妃永和宮的陳設,是國寶級的古董,由不知名的 工匠雕成。翠玉白菜流傳千古,正因為玉石的色澤白綠相間,雕刻者匠心獨具,將 之雕刻成一顆栩栩如生的大白菜,上面還帶著兩隻螽斯,象徵多子多孫。 但這卻也說明了玉雕的限制,由於玉材珍貴,必須隨形佈局,因勢造型, 相色取景,才不致浪費材料,又可凸顯玉自然天成的美。
美玉十一德
中國盛產白玉,中國人對玉一直情有獨鍾。孔子有玉之十一德的說法:「溫潤而澤,仁也;縝密以粟,知(智)也;廉而不劌,義也;垂之如墜,禮也,叩之其聲,樂也;瑕不掩瑜,忠也;孚尹旁達,信也;氣如白 虹,天也;精神貫于山川,地也;圭璋特達,德也;天下莫不貴之,道也。」
玉器一直是中華文化的特色寶石,但千百年來,玉器在中國始終停留在 工藝的層次。縱使有明代陸子崗那樣具才情的巧匠,縱橫三代無敵手,卻並未發展出如書畫一般,表達人生意境或抒發藝術家個人情懷的藝術創作,主要也是受限於玉石材料的珍貴難得,硬度又高,極易耗損,藝術家必須兼具創意、財力、以及高超的技巧,無法隨意創作。因此,作品大多都迎合市場需求,以吉祥物或飾品器物為主,純藝術創作就相對的少見了。
「玉的雕刻家大都是行伍出身。」的確,只有出身玉石廠的雕刻師傅,每天接觸、設計、雕刻各種玉石產品,才深諳玉的特質,愛上玉的高潔溫潤,從而以此為創作素材。
黃福壽便是這樣的一位藝術家,十八歲時因緣際會地一頭栽入玉石廠, 從摸到台灣玉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生和玉的不解之緣,從沒有退卻後悔過。似乎,他到人間來走這一趟,就是要為玉雕開創新局,為台灣甚至整體華人世界,留下屬於這個時代的玉石印記。
走入玉世界
黃福壽的故事很簡單。
十八歲以前,他是一個和你我一樣的學生,按部就班地自國小、國中而高中畢業。因為大專聯考不如理想,他在暑假到台北準備補習重考。暑假還沒過完,同學找他到板橋一家玉石廠打工,這人生第一次的打工經驗決 定了,或者應該說,改變了黃福壽的一生。他放棄了所有學生夢寐以求的 大學生活,放棄了年輕人所愛的娛樂,完完全全地沈浸在翠玉天地中,從雕刻老闆接單回來指定的墜飾、佛像、動物等小飾品,到下班後撿切割下 來的邊料、廢料自己隨意雕刻,開始了他以玉石創作的半生。
黃福壽還記得,由於他自小便具美術天分,經常參加美術比賽抱大獎回 來。這方面的天分使得他一到玉石廠就得到老闆的賞識,因此,未經一般辨識材料、打磨、拋光部門的訓練,老闆就直接讓他開始雕刻。而他也不負老闆的期望,出手不凡,小飾品中屢見新意,尤其他自己私下刻的人物 小雕像,比例、神情、動作都精準、細膩,不落俗套,惜才的老闆很快的就讓他設計新產品,他也在玉雕界慢慢地有些小名氣 。
但黃福壽並不以此為滿足,他對玉用情至深,希望能打破傳統玉雕的裝 飾、吉祥辟邪等實用面,走入真正的個人藝術創作。因此,設計、雕刻之 餘,當其他的同事公餘輕鬆休閒時,黃福壽卻忙著看展覽、研究玉器的相 關資料,「想要在那龐大璀璨,文化流變的當代,探詢能表達自我創作語 彙的當代玉雕藝術之初衷始終如一,」黃福壽熱切地剖析他的創作理念。
也就是這股對玉的熱愛與堅持 ,對文化傳承的使命感,使得這個深具藝術天分,卻從未有過正式師承的素人雕刻家,透過不斷的自我教育與督促而成長,突破了千百年玉雕的侷限與極限,開創了藝術家的海闊天空。
田園故鄉情
黃福壽的作品大致可劃分為兩種風格,都與作者個人的經驗與心態息息相關。一是田園寫實風,代表作有《蟻態萬千》、《邂逅》、《春意》 等,將黃福壽小時候在田裡玩耍或工作的所見所聞以玉雕的形式呈現。像 是《蟻態萬千》這項作品中,田間常見的大黑螞蟻在竹枝上奔忙,搬運食物,每一隻螞蟻的姿態都不同,而台灣玉本身的墨綠光澤使得螞蟻棲息的翠竹鮮豔欲滴,仔細凝視,眼前的蟻群彷彿活了起來。
再看《邂逅》,春天的草葉,肌理分明,新鮮地可以擰出水來,草尖的 蟋蟀彷彿隨風吹著葉片晃動,而根部的另一隻蟋蟀作勢欲躍。如此堅硬的玉石,在黃福壽的手下竟然柔媚地隨風蕩漾,將藝術家心中的春意表達地 淋漓盡致,真乃人間極品。
「將冰冷堅硬的玉石注入傳神與感動,訴說著人間的至情至性,」這就是藝術家的精神。黃福壽心中、眼中、手中的玉是活生生的。他說,常常工作到夜深人靜時,一個人、一塊玉展開無盡的對話:「讓我再深入一點 好嗎?」「可不可以浮起來一點?」一天工作至少十二個小時的黃福壽 說,每一塊玉是一個天地,有不同的個性,藏著獨特的靈魂,做為一個雕 刻者,他的工作就是鑿去多餘的部分,讓這個靈魂自由伸展、顯現自我。 有時候,一塊七十幾公斤的玉最後只剩下兩公斤,常常,一件作品一磨就 是一整年,玉雕之路是無盡的琢磨,磨玉,也磨人。
玉人相伴
為了雕刻,三十年來黃福壽可以說沒有任何娛樂,生活盡量簡約。甚至,兒時因小兒麻痺走路略有不便的他,每天早上一定晨泳兩小時,從不 間斷,為的就是讓體力保持巔峰狀態,因為玉雕是極需體力和眼力的工 作,一個閃失,可能就是十幾萬的玉材和幾個月的功夫化為烏有。
幸運的是,他有一個知音惜才的賢妻王榮華,二十年來無怨無悔的支持他、鼓勵他,讓他能放手創作,雖然辛苦但絕不寂寞。王榮華說,當初便是因為愛玉而結緣,有幸站在一個有意願也有能力為台灣當代留下一些作 品的藝術家身邊,她能做的也就是盡心陪伴走這一生了。
有妻如此,難怪黃福壽能在這麼艱困的環境下創作不輟,有的時候一件 作品眼看著就要完成了,卻因一個細節而整個毀了,那種挫折,沒有超人的毅力和王榮華的欣賞、瞭解與支持,真的很難走下去。
這次在國家級的展覽廳舉行個展,對黃福壽而言,是一種來自藝術專業的肯定。個展作品,除了田野寫實風格之外,黃福壽也有幾件近年走向抽 象、哲學表達的創作。例如,作為首展創作主題 的代表作《隨心所玉》, 便完全打破了過去玉雕講究形制之美,作為「器」的限制。
一塊重達三十公斤的玉材,攔腰繫上一段繩索——是怎樣的力量,才能 折服冷峻剛硬的玉石,讓它展現溫潤綿密的本質,成為藝術家手下的繞指 柔?黃福壽說,靜、定而後生慧,剛不足以克剛,只有發自內心的深情與堅持 ,才能達到今天的「隨心所玉」。他也希望,以這項作品引領觀眾 入門,欣賞他的藝術,也進入藝術家的「心門」。